校友情怀

琐忆父亲-朱家托

      

  

父亲,这个名词的精髓是什么?《说文解字》上说:“父,矩也,家长率教者。”那什么是“矩”呢?《辞海》上说:“为方之器。”

在我的父亲朱丝纶先生离开我们四十七年之后,回忆他生前的点点滴滴,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“矩”的博大精深……

两竹箱子刊物和报纸

我家厨房兼餐厅,大约四十平方米。南边是锅台,东边堆槎柴,西边和北边摆上竹橱和餐桌。在西北角上有个半截楼。这“楼”没有固定的梯子。如果要上楼去,就得到仓房里去扛梯子。楼上无窗。借厨房“亮瓦”上漏下的几缕光线,隐隐约约可望见两只大竹箱子。

竹箱子里装着什么呢?

其时我是小学生,跟随二姐朱素琴到离家有五十多里地的江塘小学读书,只有寒暑假回家,而回家吃饭时,偶尔望见楼上的竹箱子,禁不住想搞个明白。

有一天上午,家里人都外出忙生活了,只有我一个人在家。机会来了,我使出吃奶的力气,扛来了梯子,悄悄爬到厨房的半截楼上去。一掀开竹子做的箱子,嚯,全是刊物和报纸,放得整整齐齐的。我抽出一本,走下梯子,跑到窗口边一看,是《世界知识》。封面左下方一笔一画地写着“朱丝纶”三个字。原来这是父亲早年订阅的刊物。《世界知识》当时主编是金仲华先生(解放后任上海市副市长),乔冠华也经常在此刊物发表文章。竹箱子内还有《新中华》和《大公报》等。

后来哥哥告诉我,这两竹箱子刊物和报纸,原是放在父亲卧室的楼上,因怕抄家,便搬到不易被人发觉的厨房半截楼上。

父亲是教x+y=z的中学数学老师。一九三四年从安庆高中(即现在的安庆一中)毕业后回故乡任教,从小学教到中学。到我出生时,父亲已有九年教龄了。

原以为父亲只对x、y与点、线、面感兴趣,谁知道父亲已走出自然科学的围城,涉猎社会科学了。

父亲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谦恭的人,我没有听到过他说自己如何博览群书,而两竹箱子刊物和报纸却无声地告诉了父亲不懈的追求。

作家、副编审何鸿先生(笔名李晴,著长篇小说《天京之变》《没有阳光的城堡》等),回忆一九四二年在六邑联中读书的情景时写道:“……另一位教数学的朱丝纶先生”“也是我不能忘记的”,“朱丝纶先生教我们小代数。上课时,他偏重启发的方法,一面在黑板上列式,一面要学生口述演算方法和结果。两三个例题做完,公式便记得牢牢的。我的数学程度一向很差,但丝纶先生教我的那几个学期,每次考试都可得七八十分。丝纶先生还热心参加学生的演剧活动。每个学期结束前,我们都要举行两三个晚上的同乐晚会,各班上演自编自演的剧目。有一次同学们要我编写《常德大捷》的活报剧,我们便请了丝纶先生任‘时事顾问’。他认真地为我们绘制了常德会战形势图,设计了何应钦、陈诚等高级将领的台词,演出获得很大成功。” (见《太湖文史资料》第四辑,一九八七年十月版,第七十一页)

《安庆地区教育志》评价我父亲说:“先生治学严谨,一丝不苟,教学有法,诲人不倦。”(五九八页)

校园中有一句很经典的话:“要教给学生一杯水,教师得有一桶水。”

一个仅有高中学历的父亲,竟能游刃有余地耕耘在中学讲台上,他不但教初中数学、物理、化学,还教授高中的代数、几何。个中秘密就是刻苦自学博览群书呀!

一条汗毛巾

一次,母亲把父亲回家换下的衣服洗好晒干后,叫我送到学校去。那时,太湖中学校址在岔路口。我走了十里山路,走进学校时,看见父亲正在上课。他向我做了一个手势,意思是叫我到他的房间等候。之后,他又继续声若洪钟般讲课了。

下课后,父亲满脸是汗走回房间,衫上汗湿了一大片,仿佛三伏天从田间劳作回家的农民。

我忙递上一条干毛巾给父亲。

“我上课时就喜欢出汗。”父亲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。之后,一拧毛巾,汗水竟滴滴嗒嗒起来……

我忙打开带来的衣服。

父亲挑了一件衬衫穿上身,连连说:“及时,及时,你妈妈真细心!”

一条毛巾,修正了“教室是风吹不到日晒不着”的偏见。从本质上说,教师就是农民。

   

一九五六年秋天,我也考进了太湖中学。

其时,太湖中学从岔路口搬迁至太湖县城北门,已有一年了。

虽然当时父亲月工资七十二元,是当时太湖中学最高工资级别—— 中教五级,但“一枝粉笔”要挑起全家十一个人的吃喝穿戴,是何等力不从心!何况大哥、二哥和我同在太湖中学读书,父亲的工资怎不捉襟见肘呢?所以,每当开学缴费注册时,父亲就写下一张欠条,请总务处在他以后几个月的工资中扣除。我们拿着父亲签名盖章的欠条,走向缴费处。

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,为生活所迫,不得不勇敢地做出寅吃卯粮的事情。

一小块甜饼

父亲的宿舍是当时教师宿舍一楼东南角的一间八平米的斗室,泥土地面,室内仅一张单人床,一张小两屉桌,一把木椅,一副蓝色小木橱和一个小洗脸架。地面上空隙只能容一人侧身走动。我和大哥、二哥在太湖中学就读时,都住在学生寝室内。

每天绝大部分时间,父亲都是在数学教研组办公室里度过的,到下班休息时,才回到斗室里。

有一天,我趁父亲还在办公室,便走进斗室,打开蓝色小木橱。小木橱里有上下两层,上层整整齐齐码放着图书,下层摆放着《光明日报》、数学专业刊物和教学笔记本等。

在图书旁仅有两寸空隙处,放着一小块方形甜饼。饼面黄得冒油,芝麻馅儿都渗出来了。

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的父亲吃的零食。

那芝麻的芬芳,那金黄的色彩,强烈地诱惑着我的食欲,以致口水直流。这会几,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对我产生了排山倒海的力量,理智在它的面前已无能为力了。

于是,我把小甜饼放在手上反复欣赏之后,下意识地掰下一点点,塞到嘴里,幸福地品味好久才咽下去。剩下的部分,我又悄悄地放回原处。

五角钱

一天,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斗室内:

“竞恕(我的小名),从现在起,我每月给你五角钱,供你零用。你两个哥哥我每月各给两元钱,供他俩零用,好吗?”

我连连点头。

许是与执教的数学专业有关吧,父亲观察问题是见微知著的,分析问题是条分缕析的,做事是极有程式化的。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极严格的。

从父亲的眼神中,我分明地觉察到,父亲已知道我偷吃了一小块甜饼的一点点了。他没有责备我的“偷吃”,倒是脸上呈现了难言的自责表情。

于是,父亲把五角钱放到了我的手上。我至今还感到那手很暖很暖。

这是承载着滚烫的慈父之心的五角钱呀!

 

55分

当年我们读书时,数学是分为算术、代数、几何、三角的。初中一年级学算术,初中二年级才开始学代数、几何。

我就读于初一(甲)班,算术是由徐近老师教授的,而初一(丙)班的算术是由父亲教授的。

父亲有一个重要的“易位施教”的教育主张;把自己的孩子当别人家的孩子教,把别人家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教。因此,我和大哥、二哥在太湖中学读书时,都是由教导处编班入读。父亲既不挑选班级,也不把我们安排到他执教的班级读书,尽管那时父亲在教育界已小有名气了。

一次算术考试,我只考了55分。

徐近老师和父亲同在一个数学教研组办公室里办公,办公桌也是紧挨着。我的考试成绩父亲是第一个知道的。

晚饭后,我被父亲叫到斗室。

我的算术考卷平展展地出现在小桌上。

父亲的脸上虽消失了往昔灿烂的阳光,但也不见阴云密布倾盆大雨即将来临。

他颤抖地从抽屉拿出一张纸和一枝铅笔,停顿片刻后,很平静地对我说:“靠近桌子一些,这样才看得清楚、仔细。”

他把我做错的题目重新讲解分析了一遍。父亲擅长图示法。他用很直观形象的大小线段把试题的关键深入浅出地揭示出来了,像一间密封的房间突然打开窗,我豁然开朗。然后,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铅笔,把解题过程完成了。父亲拿起红笔,在解式后画上一个红勾(√)。

父亲把试卷交到我手上,语重心长地说:“记住,一要认真研读题目,二要借助图形化解难点,三是解题思路要合理。”

他的眼光久久停在我脸上。之后,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我知道,一位小有名气的数学老师,自己儿子的算术成绩竟不及格,这对自尊心该是何等重的致命一击啊,但父亲把这一切像吸一口气一样吞进肚子后,却表现出异乎平常的沉着镇定。不是说“矩者,为方之器”也?原来,这器首先是智慧之器呀!

  

暑假的一天,我从外婆家回来,走到屋场前的竹林旁,见父亲正牵着一条黄牛,黄牛在路旁美滋滋地吃着青草。

“四先生(父亲在叔伯父中排行老四,村民们都以“四先生”称呼父亲)喜欢放牛?”有一位村民从稻田看水回来,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吃惊地问。

“是啊,放牛好,我愿做个放牛郎。”父亲非常诚恳地回答。

父亲的回答,使我立即想起他撰写的一副贴在大门上的对联:“足食丰衣大家一样,耕田织布其乐十分”。

一九五二年暑假,父亲到芜湖参加了安徽省中学生教师思想改造学习班。从这以后,父亲更看重体力劳动了,父亲试图通过体力劳动来完成一个从“教书先生”向“劳动者”的转变,试图通过体力劳动时的“汗水”,来校正人们对“教书先生”的偏见。

父亲经常带领我们兄弟姐妹扫天井、堂厅和门前的稻场,清理阴沟里的污泥杂物,扯掉阴沟坝上的杂草,他还边干边讲“劳动创造了人和世界”的道理。

  

一九五七年暑假,父亲和太湖中学的老师一道,到安庆参加整风学习,当时上级号召大鸣大放,帮助共产党整风,历时约两个月。开学不久,不少教师被划为“右派分子”或“反革命分子”。一场扩大化的“反右运动”席卷了太湖中学校园,当时太湖中学全校教师的60%被划为“右派”或“反革命”。不但不准他们教课,还将他们“扫地出门”,发配“九成”(劳改农场)。

一九五八年五月的一天中午,我来到斗室,发觉父亲用的被条、碗筷、脸盆等全不见了!父亲同其他老师一样被捕入狱了。

六月,我收到父亲自太湖看守所寄来的一张明信片。他叫我休学回家种田。

这是一张沉重的明信片。

其时,我是初中二年级学生,十五岁。

二姐没有让我“休学”。她省出钱让我完成了初中最后一学年的学业。

一九五九年秋天,我以优异成绩考入安庆师范。这所学校的学生学籍号是以考试成绩编排的,我为中师一(二)班第一号。因为读师范是免交学费的,国家还给学生每月八元五角钱的生活补助费,而当时,这生活补助是可以保证吃饭的。这样,读师范基本上是免费的,而生活必需品之类的开支又由二姐“承包”了。

一九六二年七月,我结束三年师范生活,走上人民教师岗位,真正自食其力独立生活了。

一套《辞海》与一件夹衣

一九八○年,中共太湖县委为我父亲朱丝纶先生平反并恢复了名誉。

其时我已从教十八年。

我的案头放着一套一九三三年四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三卷本《辞海》,重达2.4公斤。这三卷本《辞海》当时的售价为光洋十五元。《辞海》的首页和尾页,都盖有父亲的篆体印章。《辞海》曾帮助父亲博览群书,而后我又接下父亲的《辞海》,求知问路了。我有悖于父亲钟情的数学专业,却阴差阳错地教起语文来了。只有中师学历的我,从小学教到初中,教到高中,《辞海》帮了大忙。她是我在文化业务上进修,特别是古典文学进修时的老师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,经过“横扫一切”的文化大革命后,工具书奇缺,我那躲过“横扫”劫难的《辞海》(当时如果被发现将视为“封、资、修”毒草),就更加珍贵无比。在我任教的那所高中里,父亲留给我的那套发黄的《辞海》成了稀世珍宝,不仅为我,也为许多青年教师在教学中排忧解难,立下了汗马功劳。

授之鱼不如授之渔。《辞海》,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宝贝呀。

我的衣柜里还有一件咖啡色黑直条纹对襟夹衣,有七粒扣子(比传统的多了两粒扣子),袖口和衣领都已既见高山又见湖泊了。

这是父亲在安庆高中读书时穿的衣服,是外祖母给父亲做的。父亲十二岁时祖父(朱克诚,毕业于两江优级师范学堂,太湖熙湖单级师范学堂(太湖师范前身)首任校长,开太湖县办新学之先河)去世,父亲十八岁时与母亲结婚。到安庆高中读书时,父亲已结婚两年了,学费等主要靠外祖父家供给。

记得一九五九年秋天,十六岁的我考取了安庆师范,离开家时,母亲从衣柜里拿出这件咖啡色直条纹对襟夹衣,对我说:“这是你爷爷(我们叫父亲为爷爷)在安庆高中念书时穿的。现在你也到安庆念书去了,妈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,就把这件衣服送给你穿吧。竞恕,你要像爷爷一样发狠念书啊!”

于是,这件咖啡色直条纹对襟夹衣,带着一种特殊的温暖,伴我度过了三年难忘的中师岁月。

穿过两代人的咖啡色直条纹对襟夹衣,历经风雨,领口和袖口都变成高山湖泊了。犬牙交错,作蜿蜒曲折状。岁月也无情地谈化了夹衣的色彩。我也长高了,长胖了,夹衣怎么也穿不上了,但我却不愿丢弃它。我把它珍藏在衣柜里。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,我常把它拿出来晾晒。奇怪,每每这时,我愈发觉得咖啡色直条纹对襟夹衣闪闪发光,有一种强烈的理念冲击着的我心灵,令我“竟无语凝噎”!

父亲生前最喜欢用一个词:光阴荏苒。是啊,在时间之河中,世人都是匆匆的过客。父亲也走进了历史,留给我们子女一个穿咖啡色直条纹对襟夹衣的沧桑背影,这背影又渐渐幻化作“矩”字,闪耀在远方……

二○○六年一月二十四日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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